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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下小孩以前,如果你跟我讲产后抑郁,我会觉得,那只是一个遥远的名词而已;我有幸福美满的婚姻,怀孕也是在期盼和计划中发生,生活顺遂,一切都没什么值得抱怨的。

Postpartum Depression,台湾这边的翻译是产后忧郁,而大陆的译法是产后抑郁,根据语言习惯,我会使用后者。忧郁这词,听起来还颇有几分美感,有点梨花带雨的意味;而抑郁,就带有一种很压抑的状态,而三爪本人也是在患上产后抑郁之后,才发现这是一种丑陋的疾病,是会吞噬你心底希望的恶魔。

从统计数字上来看,美国每7名产妇之中,就会有一名患上产后抑郁,所以比率真的不算低。其他国家和地区我的数据来源有限,大胆猜测一下,在中国或台湾这种男权社会,产后抑郁的比率只会更高,只是大家都不重视,所以患病的产妇,也很多时候只是咬咬牙“忍过去”而已。这两天微博上爆出的妈妈带着两个幼儿(其中一个是才几个月大的婴儿)跳楼身亡事件http://weibo.com/p/100808c402e46ed7d3f3de8e537dc508c5ae62,就是产后抑郁种下的苦果。而且如果你阅读热门微博下的数千条留言,你会痛苦的发现,我们对于产后抑郁的认知,真的太愚昧可怕了。

作为一名仍然在煎熬和斗争中的PPD病患,三爪首先来科普一下:产后抑郁,不是性格缺陷,不是矫情,不是公主病,是一种病理性的疾病,是由于女性在怀孕期间体内荷尔蒙不断上升、又在分娩结束那一刻急剧下降所造成的激素波动,由生理而影响心理,从而进入悲伤、压抑、愤怒的状态而走不出来。

基于以上理论,其实每个产妇在产后最初的几天(个人经验,尤其是在你的母乳开始分泌的时候)都会有不同程度的baby blues(其实我觉得这个翻译为产后忧郁才比较准确);比较好的情况,这种悲伤会在产后两周后,随着荷尔蒙的逐渐平缓而消失。而当随着时间延长,产后五到六周后,悲伤压抑的情绪仍然不减反增,那时候你就几乎可以确定,你真的患上postpartum depression了。

究竟是为什么会由baby blues愈演愈烈,变成postpartum depression,原因可能是多样的。首先在产后恢复期,你的身体仍然在经历疼痛,加上你身体的荷尔蒙仍然紊乱,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自身调节好(不同的个体,对不同荷尔蒙的反应不一样,所以一般有产前抑郁的人,反而不太容易有产后抑郁);又加上身边人某些人或事件的触发;还有就是对有了小婴儿后的生活,期望与现实相差太远;更有童年受过的亲子关系创伤,在新手妈妈自己怀孕生子的过程中重演了一次(研究表明小时候遭受家暴与性侵害的女性,患上产后抑郁的比率会更高)。

而三爪本人呢,不怕暴露家丑的说一句,基本上我爸妈从上海飞来美国后的第一天晚上,我就从一个心情快乐的孕妇,咻地坠入“完蛋这样下去我搞不好会产后抑郁”的忧虑中了。

我的原生家庭如果要吐槽的话可以写几万字,所以这里就不赘述了。简要说,我妈是一个控制欲很强的人,我人生的每一阶段,求学,择业,择偶,都有她大手笔的干涉,我和老公现在可以在一起,是我用痛苦了两年的斗争赢来的;而我爸,一句话就可以形容我们之间的关系有多么糟糕,如非必要,我们在家是不说话的。

在此以上,我的经历还更糟,遭受过童年的侵害,具体不详述了。

初到美国的两年,是我人生最快乐的两年,有三观契合、疼我爱我的伴侣照顾我,又暂时摆脱了原本在上海的工作压力,可以说是完美人生了;怀孕以后,我以为一切只会更好,我们会有一个完美的家庭,原本我还打算生完小孩后我就去找工作,然后换大房子,然后再有可能再生一个小孩这样,走上大多数人心目中认为对的那条路。

我的怀孕过程是快乐的,尽管也有身体上的不适,对腹内宝宝的担忧,但老公疼爱,自己偶尔做做家务也并不觉得有哪里委屈。唯一让我觉得“很烦,又来了”的,是每周我妈传来的微信问候。对于我怀孕一事她自然是很激动,当初会想要怀孕也是因为她开始催;但是由于价值观的巨大差异,她每次说的话都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比如一次她说你婆婆有没有给你做什么好吃的,我说没有她就会念说怎么可以这样你是帮他们家生孩子耶,而大家知道美国婆婆是比较自由基本不管小辈生活这样的,我本来很接受这一点也享受二人世界的自由,但被她念了以后心里就会有点不平衡,反而开始生老公和婆家的气。

当他们决定来美国帮我待产以及坐月子的时候,我没有多想,因为“大家都是这样”。之后烦心的事就一件接一件开始了,首先他们对很多事情是常识欠奉还刚愎自用觉得自己一定是对的,比如我爸跑去问了一个一样白痴的同事以后就跑来说让我帮他们办签证,我当时一整个懵逼:我人在美国,帮他们办去美国的签证?递材料、面试难道是要在美国完成吗? 稍有常识的人都会觉得这很可笑,但他们就觉得问来的一定没错,我们为此争了半天,我解释到嘴唇都干了。

然后是购买机票,改造second bedroom等一系列事件,也没什么好多说的,只能说谢谢老公帮我处理这一系列琐事。我妈又在skype中提诸多要求,还讲一堆白目话,比如她跑去问了有小孩在加拿大的家长然后就跑来跟我说美国一定是这样那样(明明不是好吗),总之她问来的跟她认知层次一样的人的讯息都是对的,在她眼里世界上只有两个国家,就是中国和外国。

整个孕期,我惊讶的发现自己的心态变化,和老公一起的时候非常开心,而每次我妈传微信给我或是要求跟我视讯讲话,我就会莫名烦躁。而这种感受在怀孕之前,至少没有那么深刻。我读了一些心理学资料,发现有过童年创伤、和原生家庭关系不好的人,在怀孕和产子的过程中的确会relive你的童年,也就是说,过去的伤口会被再度揭开来。

我下意识的变得越来越排斥和父母交流,也对他们即将过来同住这件事感觉越来越焦虑。他们来之前的一个礼拜,我的孕期失眠达到了巅峰,心底仿佛有一个声音在提醒着我:你的好日子到头了,你又要回到在国内时的那种被控制的状态里去了。

然后就像我所说的,他们过来的第一个夜晚,当我和老公维持了两年的无烟环境被我爸的烟味打破时,我崩溃了。这就像是一个标志,代表我曾努力逃离的一切,又无可避免的缠绕在了我的身边。

之后的相处并没有像他们所想象中的那样和谐(虽然我心中早已隐约料到),而是价值观、生活习惯的激烈碰撞,令老公和我都觉得很不自在。比如我们第一次出行的时候我爸想坐我一直坐的副驾驶座,又比如我妈要求把他们的照片留在我家。

如果你拥有一个融洽和谐的原生家庭,这些可能都不算什么;但对于我来说,我家就是我家,父母家是extended family,他们强烈想要越过边界、侵占我的个人空间的行为,都是我不能接受的。

我们也试图当好东道主,我挺着大肚子带他们去玩、去购物、去吃饭,但心里完全没有与至亲重逢的开心与快乐,相反变得越来越烦躁。从那时候开始,我变得更容易流泪,每天老公上班后就躲进卧室睡觉,尽量减少和他们的接触;在他们眼中我可能是冷漠不孝的女儿吧,但这些年已经被伤害殆尽的亲子关系,不是说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心里的伤口就会好;相反因为我自己怀孕的关系,童年的创伤被激发得更彻底。

当时我一直对自己说,忍耐几个月,他们走了就好了;但我没有料到有了小朋友后的日子是天翻地覆,也令原本就非常straining的和原生家庭之间的关系,变得愈发难以忍受。

我妈三番四次要求陪产,我都拒绝了,她要求我理解她做母亲的心,但我心里很清楚,如果在生产那么痛苦的当下她在身边,我的体验会更糟。我希望有一个自己全然信任的人陪在身边,而那个人绝对不是她。

小朋友出生以后,果然,我不可避免的产后抑郁了。产后身体的疼痛如果要详尽来写可以写一万字,但相比于身体疼痛,心灵上的巨大落差,更是令人没有想到的。所有的电视和电影都只会告诉你,当你把初生的小婴儿捧在怀里的那一刻,感觉是多么美好;然而没有人会告诉你接下来的人生会从此天翻地覆,你将没得吃没得睡,没有自己的丝毫时间,你的生活就是24/7围着一个没法讲道理的小婴儿转。

小小年纪的婴儿什么都不会,除了她睡着的时候你可以偷得片刻清静,其他时间你不然就是在喂奶和清理屎尿不然就是在抓狂她干嘛一直哭能不能赶紧闭嘴。她就像一个新型武器,你领到的时候并没有说明书,然后回家了,她屡屡出状况给你看但你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又怕引爆造成更大的伤害,所以你一直处于沮丧、无措、抓狂的状态。你就像跟到一个不讲道理的老板,但更糟的是你没有下班时间,而你老板从来不用语言跟你沟通,只用大哭声。

这个当口,如果你身边有有效的家庭力量支撑,可能事情会变得稍微容易一些。但对我而言,原本就糟糕的原生家庭关系,在这个时候伴随着我荷尔蒙的紊乱和身体的疼痛,令我更加反感甚至到了厌恶的程度。表面上看起来,他们可能是过来帮我;但实际上,却是烦扰大过帮助。我换尿布的时候我妈在一旁发呆插不上手,我拍嗝的时候她在旁边批判说这样捏着孩子她看了心疼(虽然是医院护士亲授的拍嗝方法),就连最基本的六个月内的小婴儿不能喂水这件事,我们都吵了两次。总之,没用的废话说了一箩筐,真实的帮助却非常有限。我为了对抗她愚昧落后的育儿知识,时常要拖着疼痛的身体,每次在找了英文资讯以后,又重新再找一次相同的中文资讯才能让她闭嘴。

更讽刺的是,她似乎认定全天下的女人都会“养儿方知父母恩”,所以从我小孩子生下来那一刻,她就开始不放弃每个机会向我诉说她当初有多不辞辛劳的付出,并急不可耐地寻求我的认同,那感觉就好像有个人拿枪指着我的头部,逼迫我说感恩。拜托,我更想说的是,养儿方知父母恩也要看摊上什么样的父母好吗?

记忆最深刻的是在某天早上,我和她提了一句我在上海某知名月子中心住过的朋友跟我说,产后最初两周不要吃荤汤,容易堵奶;然后她觉得自己“永远都对”的无上权威被挑战了,在我和老公手忙脚乱给小婴儿洗澡的时候她冲进来跟我吵,说我宁愿相信外人也不相信她,最后我哭着跪在地上恳求她不要再说了你都对好吗,而与此同时我老公两手抓着在水中不停蠕动的小婴儿根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结果隔天我就被气到堵奶,乳腺炎发作痛不欲生,后来不得已早早在产后两个月就放弃了母乳。

月子里,只有老公下班回家的时候我才能喘息片刻,我们俩躲在自己的卧室里关起门来,尽管身边小婴儿的哭声很令人烦躁,但至少没有了我妈的打扰,那几乎是我当时唯一的慰藉。

那段时间我一直在熬,每天数着时间等老公回来救我,如果某天他有事晚了一会儿,我就会陷入一种快要崩溃活不下去的疯狂之中。然后某天我不知道脑袋哪里坏掉,竟然跟我妈讲实话,如果不是舍不得老公,我真的想自杀。结果她立刻指责我,你不要妈妈了吗?

当下我陷入绝望:我都三十几岁了我的命为什么还是属于你的?你究竟要控制我到什么时候?是不是真的只有死了才能摆脱你的桎梏?我真的想到了自杀,当时的想法就是我生下来就是欠你们的这条命不管我怎么做都逃不掉还不起,逃到美国我欠你们更多,那这条命我不要总可以了吧? 后来是老公用力抱着我说你死我也跟着你去,才把我拦了下来。

经过那么多糟糕的日夜,我终于清楚地意识到,他们必须离开。所有人认为我不孝也好(你很难跟中国人解释为什么原生家庭会令你受不了因为他们的逻辑就是他们辛辛苦苦把你生下来你怎么可以不顺从父母)家务我可以多做一点没关系(反正月子里在他们的烦扰之下我也没休养到什么),育儿他们更是只会添乱,只有他们这个诱因赶紧离开,我才有可能逐渐从抑郁的状态中走出来。

我让老公改签了他们的回程机票,提前一个月送他们回国。在数着日子盼他们离开的那段时间里,我陷入一种近乎疯狂的状态,时常觉得一分一秒都无法再忍受和他们相处了。

终于熬到了他们走的前一天,我正在为小婴儿的事情忙乱,我妈跑过来问我飞机上带液体的规定,我当下就崩溃了,我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让我这么累这么痛苦,因为他们也是“婴儿”,是需要子女牺牲自己的需求去迁就照顾他们的“巨婴”。我正经历身体剧痛焦头烂额,而她却更关心在机场能不能找机会重新梳洗,而且即使她自身有这样的需求,她也懒得动用一下搜索键,她的电脑是用来看剧的。

一路走来,控制我的人生,控制我的婚姻,努力拆散我和老公就为把我留在国内给他们养老……不怕被骂的说一句,当时的我心里有很多愤怒,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甚至想这辈子再也不要见到他们了。

也因为这段伤痕累累的亲子关系,令我很怕和自己的女儿相处,我好怕再度复制和我妈之间的关系,我好怕有一天我妈的性格会在我身上重现,我怕我以后也会变成一个令人窒息的控制狂。有一段时间,我甚至不愿意和女儿太亲近,听到她的哭声就想逃走。我时常想亲子关系真的是这世界上最难解的谜题了吧,小时候没有在原生家庭里学会去爱的小孩,长大之后该如何去传承爱?背负着这些阴暗心理的我,真的适合做一个母亲吗?我和老公的婚姻那么美满,我选择加一个小孩到这个等式中,是否毁掉了原本的平衡?

终于送走了两尊“瘟神”以后,老公带我去见心理咨询师。第一次的疗程是基本评估,咨询师给到我的结论是你的产后抑郁并没有那么严重,相反你和父母之间的亲子关系才是你需要work on的部分。

后来由于岁末年初换保险加上带小孩时间太满的原因,我至今没有再回去见咨询师(不要学我!发现自己有depression要尽快求助和医治,不要以为靠自己扛得住搞得定,depression是被称为情绪之癌,拖太久会有生命危险!),每周婆婆也有固定两天帮我带小孩,让我可以稍微有一点自己的喘息空间。慢慢的,我发现自己的心情确实不像一开始那样每天24小时全天候伤感和阴沉了,也有幸体会了一些觉得小婴儿很可爱、觉得对自己作为母亲这个角色增长了一些信心的时刻。

前几天整理电脑收藏夹的时候,我甚至有点激动的把收藏的PPD资讯和网站都删除了,以为自己已经战胜了PPD,已经彻底走出来了。

然而上周的某一天,我在凌晨快两点被老公的鼾声吵醒,然后便莫名陷入失眠状态;那天正好是小婴儿难得睡比较久的一晚,我心里不断对自己说,机会难得你要赶快睡啊!然而越这样,越睡不着,越睡不着,越焦虑。结果那晚,我女儿几乎睡整夜,我却整夜没睡,第二天疲惫不已。

第二个晚上,我开始变得有点害怕,怕昨晚的事再度重演,结果不知是心魔还是怎样,我又睡不着了;第三天,我试图提早入睡,喝热牛奶加持,还是睡不着……这时候我的焦虑感,已经越来越严重。我很清楚自己再也没有怀孕时候的奢侈,今晚睡不着明天白天可以补回来,我有一个小婴儿要照顾,这是一份很累的工作,我是不可以失眠的。

而这样想的结果就是,我像陷入了一个无头无尾的恶性循环中,每天吃着Tylenol PM把自己放倒,然后早晨醒来头昏一整天。终于到了第五晚,依旧失眠的我在极度的焦虑中恳求我老公干脆把枪拿出来一次性解决了我的问题算了。这时候老公帮我做了决定,他说,亲爱的你可能需要回到心理医生那边去了。

也是同时我十分沮丧和失望的意识到,我的PPD,,它还在,之前随着父母的离开,随着荷尔蒙指数下降它可能缓解了一些,但由于我心中压抑的童年阴影和伤痕,我的心理仍然是不健康的,一个小小的契机就会触发我的焦虑。这感觉非常糟糕,就像一个人一直努力向上爬,以为快到山顶了,结果手一松直接坠落回原地。

幸好,我有非常理解、支持我的人生伴侣。这几个月如果没有他陪在我身边,说实话我可能已经死了。今天我想趁有一点时间把自己的心路里程写下来,如果万一中的万一,我真的没有战胜PPD,至少世人明白,我曾经努力过。

明天是周一,一早我就会致电心理咨询师,约时间和她碰面;希望一切还不算晚。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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